我的画室里的低矮的火炉上面，摆着一个三尺来高的波尔葛塞战士[1]的石膏像。这像翻制得极为精美，虽然已经带有几分褐色；原来它是从前的一个房客留下来的，后来的房客一个接一个继续把它传下去。每个人接收这个强壮的战士的石膏像时，都要付给房东夫妇一笔租金，这一对夫妇在两千年后的今天，就善于这样借助技法精湛的阿伽西亚斯的作品来获得周期性的外快。
我目送着艾利克森夫妇和莱因赫特夫妇走出房门后，视线就从房门转移到房门旁边摆着的战士像上，目不转睛地盯住这件优美的石膏像。我好像在孤寂的时刻看见一位来得正好的同住的房客似的，走到它跟前去看，这也许是我第一次仔细观察它。我迅速把画和画架搬开，挪到墙边，然后把石膏像移到房间正中的一张小桌子上，摆在光线好的地方。这石膏像虽然被烟熏得微带褐色，却发出更明亮的光辉，显示出战士在守势和攻势的绝妙的循环交替中保存住自己的生命。从左臂高举的拳头经过肩膀直到右臂下垂的拳头，从前额直到脚趾，从脖颈直到脚跟，运动像波浪一般，从肌肉到肌肉，从形态到形态表达出来，显示出战士从危急之中走向胜利或者走向光荣的灭亡时迈出的那一步。多么丰富多彩的形象啊！所有这些器官像一队兵士组成的小共和国似的，为了保护自己的团体不受破坏，而在统一的意志驱使下，向前冲击。
我忽然找出一张白纸，细心削尖一支炭条，开始试着勾画战士像手足部分的轮廓，可是没有多大的结果，于是，我就试着把它的左臂到腋下和从那里到左边鼠蹊部位的连续的运动，一气呵成地速写下来；但我的手对于画石膏像却缺乏训练，等到炭条已经磨得几乎没了尖儿时，线条才自然而然地变得稍微有血有肉了，才有几分生气流入了手指。不过，现在面对人体形象，眼睛要足够迅速地给手指明方向，对此我却很不习惯。我不得不站起来，更仔细地研究各部分之间的界限和过渡，因为自己年龄确实已经不小了，不能再盲目地继续画下去，必须对各个部分及其相互关系进行思考。
这样，我在几天之内总算把整个人像画出来了，接着又把石膏像转过去，努力画出侧面和背面。这时我忽然心血来潮，要设想这个人像是直立的，要画出休息姿势的战士像，可以说是作为我所获得的知识的实际证明。从这个由人体解剖学的角度来看翻制得很精美的石膏像，我清楚地看到，把骨骼或肌肉、筋或脉管表现出来是什么样子；但是现在却要根据人体已经改变的姿势和形态来表现这一切，我就感到，自己对于皮肤下面的东西和皮肤下面的动态的相互关联，完全缺乏明确的了解，因为这里不是画什么模糊的、大胆的速写问题，这种速写在这里是毫不中用的，所以我就只好搁笔。
这件事是在我已经学习美术多年，学业即将初步结束时发生的。在动笔之前，我本来可以准确地预见到，会有这样的结果，现在两手放在膝上，仔细思量起自己的愚蠢来，心里就奇怪，自己当初怎么不选择画人体作为职业，而专门画人的住所和活动场所的风景。当我就这一不祥的偶然性的抉择继续思量下去时，心里就又惊异起来：自己当时还在儿童时代，在选择对自己长远的一生起决定性作用的职业问题上，怎么居然会这样毫无别人的忠告，轻易由着自己的意志行事。我还没有摆脱少年时代认为自己年岁这样小就能决定自己的道路是最值得称赞的事情的想法；可是，现在却忽然开始认识到，同一位能看到家庭以外的世界的、处世严谨的父亲争论，比对自己百依百顺的母爱，对于锻炼少年的成长力量来说，能起到更好的含铁矿泉的作用。在我的记忆中，这是第一次比较清楚地感觉到没有父亲的痛苦；我迅速设想出，假如父亲活着的话，我小时候的自由会被剥夺，或许受到强制的训练，但也会因而被引导走上了安全的道路，想到这里，立刻感觉热血沸腾，一直往上涌到毛发根子下面。在这种想象当中，我由于一种对父亲既憧憬而又有矛盾的感情，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既服从又反抗的甜蜜的感情而热血沸腾时，力图重新回忆起已经几乎完全忘掉的父亲的模样，但我在思潮澎湃中回想起来的，结果只是母亲梦见的已经去世的丈夫的模样。
原来，在悠长的岁月流逝过程中，母亲曾经一再梦见父亲，但总是间隔若干年才梦见一次，也许总共梦见过两次或者三次，这似乎表明，我们见到这种使我们感到最幸福的神秘、光明的梦境，机会多么稀少。但每次她第二天早晨都怀着感谢的喜悦心情，向我叙说长久没有做过、如今出乎意料做的好梦，还描绘梦见父亲的情景。
有一回，她梦见自己和先前一样在礼拜天同已经死去的丈夫一起郊游；但她发现他并不在自己身边，却瞥见他忽然从一条望不到尽头的田野道路上远远地走来。他穿着礼拜天穿的衣服，背着沉重的背包。走到跟前，就站住了，摘下帽子，擦前额上的汗。接着，就亲热地向母亲招呼，用悦耳的声音说：“路很远很远哪！”说了这话，就拄着旅行杖，精神抖擞地继续走去，越走越远，后来就望不见他的影子了。在这个梦里，她梦见自己的丈夫不是一个正在休息的人的样子，而是一个背着沉重的背包、在无限遥远的征途上奔波劳碌的人的样子，这使母亲仔细思量起来，心里很难过，因为她虽然不迷信，也不相信圆梦，但她感到或者想象出已经逝世的丈夫承受的大苦大劳，仍然使她心里很痛苦。然而，对于我来说，现在回想起父亲亲切的灵魂向着未知的永恒世界坚忍不拔地迈进的情景，毋宁说使我看到了永不挫折的生活勇气，看到了向着一个目标孜孜不倦前进的典范。我亲眼看见他在那里走着，向我以目示意，当他的形象渐渐离开我的脑海，完全消失时，我就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这有什么办法！你再也不能犹豫了，一定要把缺少的知识补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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